纪念 | 朱文振：仿戏曲体译莎片段·词三首

Original 朱文振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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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振：仿戏曲体译莎片段·词三首

编者按：今年是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出版四百周年。莎翁第一对开本（First Folio, 1623）是最重要的莎士比亚作品集，它奠定了莎士比亚的经典地位，历来受到学者的重视。当代学者、牛津大学Emma Smith教授称之为“an iconic book”。“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公众号不定期推出系列文章以志纪念。刘晓艺教授“莎翁生殖桑籁组诗古风体中译”是第一篇。现推出第二篇，“朱文振：仿戏曲体译莎片段·词三首”。

朱文振（1914-1993），浙江嘉兴人，原四川大学外文系教授、系主任，兼任《四川省外语教学通讯》主编、四川省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外语学科组副组长、四川省译协副会长等。著名翻译家朱生豪胞弟。著有《翻译与语言环境》（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英语简史》（四川大学出版社，1994）等。本推文包括两部分：朱文振，《仿戏曲体译莎几个片段》，《外语教学》1981年第3期，第46-50，25页，有校改；朱文振等，《诗词曲录》，《中央大学浙江同学会会刊》，1937年第1期。本推文经朱小琳教授授权，舒好誊录，林卫健排版。

第一对开本title page（1623）

朱文振：仿戏曲体译莎几个片段（1981）

朱文振先生（1914-1993）

以下是莎士比亚《亨利五世》、《利查三世》、《亨利六世》的“上”和“下”等四部历史剧中的六个片段，试用我设想过的仿戏曲体译成的译文。这四部莎剧，连同《六世》的“中”和《亨利八世》，都是我在1946—1951年间试译的，《五世》和《利查三世》两部经过较多修改，其余四部则基本上只搞出了初稿。当时动这个手，是由于1945年冬我在重庆得知哥哥朱生豪已在前一年故逝于浙江原籍，并且临终留下过话，要我续完他未及译出的这六部历史剧。由于我在其前若干年内逐渐形成过一套以仿戏曲体译莎的设想，我开始试译时，想先用这个方式译出这六部，然后再用与他一致的文体去完成任务。但是随着国家形势深刻的变化，到1952年我奉调改业俄语，以后直到1959年一方面教俄语课，一方面又卷入了直到如今尚未“卷出来”的教学行政工作，因而虽在1959年又归队于英国语言文学，这个翻译“债务”始终未能清偿；到得1966年之后，于是合乎逻辑地把译稿都毁失了。

总算“幸运”，1951年我在重庆大学曾经想编集一些译作摘例（尽可能搞成按年代编列的格局），其中也很不自量地从上述六部莎剧中的五部（即《八世》除外，可能当时还未译完）的译稿中选取了若干片段，而包括这些片段的《译例商榷》原始稿本，居然在“十年”之后被“落实政策”交还被抄去的书稿残余中还幸存了下来。我设想的译法，抗日战争年代里和解放后早年也发表过，先是似乎无人对之感到兴趣，后来有一次（似乎在1950年）则有人认为那是想入非非。但是近来听说，翻译古典诗歌的国内外“行情”，有些倾向于对散文格式以外的译法增加了兴趣。因此，虽然朱生豪所译三十余部莎剧己由出版单位组织力量配成了中文莎氏全集，我把仿戏曲体的译法通过几个实际译例再次“抛”出来向同行请教，或许还不无某种意义。十分遗憾的是，我自已除了前面说到的“改行”和“卷入”两种经历之外，更还已经承受、并且还正困于长期多种病患的折磨，自已估计很少可能再从头开始努力做出“自成一家”的译莎新品。或许可以建议：有无可能居然有人有志于在译莎的园地内添加新的花朵：不必要再搞“全集”而是精选若干部莎氏最佳戏剧，用更能“对应”原作的“古典”而又是“戏曲”（暂用此词，以表不同于现代的、散白的戏剧）的汉语文字翻译出来——不一定再来一个“全集”，先着手选译若干部最能体现莎剧艺术水平的代表作——一九八一年四月于四川大学。

一、

Pistol:

大小家私，好生看住；

心神提起，不可马虎；

银钱现收，不许赊欠；

对人莫信，人情莫做；

赌咒起誓，向难算数，

人心硗薄，切莫心粗，

谨慎门庭，抵得看家有狗，

小心在意，赛过商量帮助。

《亨利五世》II，3，49—53行，Pistol向妻告别时叮咛嘱咐。原文为blank verse。

二、尾声（下场诗，赞场）

赞场：

书生伏案，追记风云，

秃笔无能，铺陈未尽；

豪杰英雄，侷促于区区天地，

辉煌事迹，串演得狗碎鸡零。

虽说片刻时光，

看英伦灿灿星辰勋功彪炳，

凭他时运双临，

将天下无双花圃收拾经营。

到他位传六世，襁褓中继登宝座，

君临英法两国，失大权众小纷争；

法兰西江山终又轻轻丧失，

英格兰国土再遭惨惨刀兵：

此等事戏园里时常串演，

这台戏有关连可供赏玩。

同上全剧末，原文称“chorus”，诵述人亦称“chorus”；原诗体为sonnet。

三、

Gloster:

天生我混不进游戏情场，

怎容得对明镜自怜自赏；

一身粗鲁相，好逑风雅谈不上，

淑女步翩翩，我在一边不象腔；

叹此生无福把这份欢乐享，

恨天公有心来毁我好形相，

十不全，四不象，

急忙忙送到人间世，没长完人模样，

拐腿子，貌乖张，

颠跛跛路逢野狗儿，也向我吠汪汪——

呵呀呀，这管笛声声太平天下好时光，

却叫我不欢不乐难消难遣没停当，

只落得阳光下顾影自悲伤，

眼望这丑皮囊反复从头想：

……

《利查三世》I，1，14—27行，Gloster公爵（即后来利查三世）伦敦街上自白。原文为blank verse。

四、

Duchess of York：

堪咒恨如许年辰，喧嚷纷争，没个安宁！

堪叹息凄怆老眼，历尽烟云！

念夫主为争宝座送命丧生，

伤儿辈时运颠连安危无定，

直落得悲欢啼笑不由人！

也曾经真命君王天下稳，

也曾经萧墙争斗涤荡平，

却又有得胜将军大动刀兵，

兄和弟同室操戈拼凶狠，

族和亲你生我死不留情，

悖情逆理，狂暴疯癫，丧尽人性，

怎生的还不罢手求谋安顿！

真不如拼我一死，哪能再眼看乱杀人！

同上II，4，56—66行，老公爵夫人为利查三世之母，本段为得知利查迫害其兄爱德华四世的亲信，十分气愤。原文为blank verse。

五、

Mortimer:

看守我衰老人，你二位有仁有义，

茅地默命无常，且容他稍稍歇息。

铁窗岁月几多时，手也枯脚也萎，

如同吊拷方才罢，一身疼，气息微；

看皑皑白发，忧患中，凄怆里，

算残生几许，茅老汉，死有期。

眼昏花，只等瞑目时分到，

风烛残，油干光暗无多泪：

背酸麻，担够一肩愁与苦，

臂无能，两树衰钝低且垂：

一双足，木无知，力己竭，弱难支，

朽皮囊，承不住，重沉沉，真累赘，

可怜我索然无生味，

却难能举足步如飞，

步如飞，求早早长眠土一坯。

……

《亨利六世》上，II, 5, 1—16行，Mortimer为March伯爵，被囚于伦敦大塔。原文为blank verse。

六、

Henry VI:

一场厮杀，直好比破晓时分昼和夜争高下，

黑云将散，还同那冉冉晨曦尽纠缠不休罢；

直叫那牧羊童子嘘嘘口哨连连发，

闹不清是大白天还是深宵夜。

刹那间这一边声威大，

刹那间那壁厢气势加，

兵阵如大海，波涛往返随澎湃，

浪胜风，风压浪，强弱顷刻生变化。

看两阵相对，死死争强霸，

此刻你把上风占，转眼他又翻身压，

你不退，我不下，对面搏，迎头杀，

端的是不分胜与败，血战难分解！

白：在此土岗之上，且待寡人小坐片刻，稍事歇息。唉呀，何人取胜，悉听皇天上帝之命罢了！想我王后玛格莱特和那克列福将军，二人同声促我避开战地，道是但须无我在场，战事便可逢凶化吉。若果天意寡人运数已尽，就此一死正如所愿；世间苟延生命，无非苦难缠身，有何留恋可言？唉呀，上帝呵！——

倒不如做一个平平淡淡乡村汉，

博得个一生平淡一身轻；

就这股山头安坐享尽悠闲，

雕一个精工日晷计算光阴，

看一分一秒怎生消逝怎生转

看几多分秒成钟点，朝夜时辰连不断，

看几多时日成年月，几十春秋了此生。

白：人生寿数，若能早早得知，就该好自安排岁月，何时畜牧牛羊，何时休养生息，何时思量世道，何时游戏寻欢；还可算计一番，母羊怀仔，幼羔出胎，直到收剪皮毛，又须几多时日，几多年月。如此这般，一分一刻，一日一月，一年一载，莫不安宁度过，到得白发暮年，便就默默入土。嘿嘿，度过一生若能如此，兀的不令人神思意往，兀的不美妙舒心也么？

山楂树下坐，端是牧羊人，

羊驯听呼唤，情趣足怡神，

怎比得当君王空张华盖当头护，

却终日只怕那黎民造反动刀兵！

白：嘿嘿，与君王相比，牧羊人果真舒泰千百倍也呵！千言万语，寡人当真情愿当个牧羊之人哩——

他粗粮土肴充饥饱，

葫芦淡酒乐陶陶，

树下浓荫酣睡了，

清闲自在无烦恼，

怎比得君王口腹由它好，美酒又佳肴，

尽由他床头陈织锦，被服绣工巧，

却够他惊忧无底多烦忧，不眠转侧度终宵。

《亨利六世》下，II，5，1—54行（其中译成韵文体的各部分依次为原1—13行、21—29行、47—54行）。六世属当时红玫瑰派，此际白玫瑰派已另拥爱德华四世为王而废六世，两派交战中六世徘徊山野间，慨叹不已。竟至空想农牧之乐。原文全为blank verse。

〔附〕至于莎氏其它戏剧、特别是那些向称几大悲剧、几大喜剧的主要名剧，我也曾在某些偶然机会里考虑过拿几个片段来如法试译一下。但是如像《汉姆莱特》中的“To be or not to be . . .”一段，开头这个小小短句就把我难住了，单就其实际含义就一时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诗词味的汉语文字。又如《威尼斯商人》的“The quatity of Mercy . . .”一段，其中几个在原文里可称为生动有力的比喻，照字面搞成中文就“水土不服”，而且Portia的娓娓动听的口气也难以很好表达出来。倒是《罗米欧与朱丽叶》的三幕五场中，二人有几段对话柔情脉脉，很有趣味，我试了几遍，勉强做到了如下的程度，这里也就附录着一起请教于高明。以下是该剧三幕五场开始的三小段：

Juliet:

恁地要分离？天尚未明，夜还未尽，

怎的你提心吊胆，撑耳倾听？

原并非晨雀迎初晓，它本是宵夜莺莺，

它石榴树上夜夜长啼，煞有痴情；

细语罗郎，相信、相信、真的是宵夜莺莺。

Romeo:

是云雀报晨曦，怎的宵夜莺莺？

低唤卿卿，看东方朝霞升起不留情，

金光耀亮，绣上那朵朵轻云，

丢下了夜来星斗，只好似灯残油尽余灰烬，

蒙蒙山里雾，也看它漫展开白昼晴明。